2021年10月2日 星期六

【SW】【新藤孝美】從今而後淤泥不染清漣不妖4

   4.

  玖島城幾乎與記憶中的別無二致,白牆黑瓦,憑空出現的天守閣是唯一不同之處。雖說距離上次造訪已有兩年時間,雁淵認為自己的記憶不至於出錯,天守肯定是在那之後才蓋上去的,就不知道是新藤弄來這座城池之前、還是之後的事了。
  本應該是街道冷清的時節,城下町卻有不少居民夾道聚集,似乎就是為了圍觀馬車通過的樣子,一行人只得放慢速度。等到真正進城,雁淵才鬆了口氣,慶幸這一路上城主沒再要求她拋頭露面,雖說那個人幾乎不勉強自己,雁淵也明白的──任性的日子總有個盡頭。
  進入主廓之後,城主散了黑母衣眾,帶著妻子,兩人登上天守。天守閣朝外的一扇紙門大大敞開,雪景一覽無遺,閣的外邊是一片寬廣的高台,規模遠遠超過了廊緣,不知是為了視野,還是為了氣派,不過,確實這兒可以俯瞰整個大村灣,還有對岸琴海町的輪廓。
  天守閣裡頭還沒擺進幾件家具,只有屏風和一沓坐墊,新鋪的榻榻米香味充斥整棟樓閣。其中唯一的隔間──位於東側、四疊半的小茶室,視野完全不遜於高台,想必能看見美麗的日出。
  小茶室中,新藤把坐墊拖過來,安置妻子,並確認她的鹿皮大衣有妥善地裹緊身軀,如同往日那一副正經模樣,看得雁淵有些想笑,尤其當城主做完了這些、跟著坐落,立刻不堪沈默地問她:「⋯怎麼樣?」
  雁淵才剛笑出來,什麼話都來不及說,一名僕役在梯間高聲通報,使得她們倆止住說話,僕役拉開門,端著燒紅的炭膝行進來,將它們倒入火盆,伏身行禮之後離開。
  小茶室稍稍暖了起來,這兒的榻榻米倒不是全新,包邊的布十分眼熟。
  「怕你會想念平戶的房間,把地板和門都拆下搬來了。」新藤解釋:「臥室的,也帶來了,還有你的斗櫃、書箱子跟鏡子。」
  「⋯為什麼是玖島?」
  這會兒換新藤笑了,她起身走過來,同雁淵坐到了一起。
  「⋯是小光告訴您的?」
  「你猜呢?」
  「怎麼得來的吶?」
  「我跟北鄉大人說,平戶可以了,想要換守玖島,推薦了適合接管平戶的人選給她;但她直接把城給了我,這附近四個軍寨也一併交給我管理了。」
  「您在平戶費了那麼多心血,竟然想拿它換玖島城嗎?」
  「不,我知道依北鄉大人的性格,會直接把城賜給我,才那麼說。」
  「⋯⋯我們家大人終於把聰明才智用在該使的地方了。」
  「你這話有些過份。」
  雁淵抬頭看她一眼。
  「愛妻教訓得是。」她趕忙說。看著好像很無辜可憐,卻默默勾起一抹笑,雁淵看來喜歡她的禮物,她知道她會開心的,這個女人的開心從來就這麼昂貴。
  「還有什麼想要的嗎?」
  「怎麼?」
  「想要的東西啊,我弄來給你。」
  「您還要忙的吧?已經足夠了。」
  「不忙,」新藤搖頭「很閒的。」
  「少來,您這不是明白的說謊嗎。」
  「不,真的閒,我的聰明才智無處發揮,空閒得很。再說──已經足夠了?你這才是明白的說謊吧?」
  「誇您一句聰明才智,就得意忘形了。」知道對方臉皮薄,雁淵故意這麼說。新藤直裝作沒有聽見,伸懶腰似地拉直腿來,側身往她膝上倒下。然而這時,微弱的敲門聲響起,雁淵光輕輕拉開紙門小步走了進來,慎重是有的,卻還是粗心地忘了開口通報。
  見到是對方,新藤也就不起身了,接著話茬,面無表情地隨口抱怨:「無趣、真無趣──」
  「大人說什麼無趣呢?」問話的是光。
  「你姊姊太無趣了。」
  雁淵衝著妹妹搖搖頭,刻意迴避膝上那個人的視線。
  光怔怔笑著,望著眼前這兩人好一陣子,才像是猛然想起了自己被交付的任務,趕緊報告:「剛才已將您訂購的舶來品全數攜回。」
  「嗯,明白了。」
  「另外,薩奇大人親自過來了喔。」
  「⋯⋯我應該去迎接一下。」城主看來有那麼點不情願,慢吞吞地睜開眼睛,再慢吞吞地起身,把小茶室留給她們姊妹。離去前頗是不捨的眼神少見地、弄得雁淵一陣害臊──是因為妹妹在這裡的緣故吧──她想,拿手抹臉,抹了又抹,才去看光。
  「義姊大人她、想看姊姊笑一笑就直說嘛。」
  「⋯你都聽到啦?」
  「多少聽見了⋯剛才在外面⋯」光心虛地撓了撓後腦。
  「這可不是好習慣喔。」
  「不是故意的,我不想打斷你們呀。」以撒嬌的語氣說著,光一邊靠了過來。
  她撥開姊姊的瀏海,對方左額上有一道疤痕,她勾起嘴角,眼睛也笑彎了。那疤已經有些淡了,卻是一輩子都不會褪去的吧,光記得就是在爸爸帶著姊姊離家出走時,終於回到自己身邊的姊姊,頭上帶著這個傷,姊姊說,是摔的,明明是經常挑著重擔上下山的人,到底是怎麼摔的呢?姊姊又說,因為那時候生氣的爸爸太可怕了,拽著她快走,完全不顧她的腳步,結果扭了腳又摔破頭。因為長著張彷彿一輩子都不會失足的臉,摔破頭的姊姊看在光眼裡反而異常可愛。
  她輕輕撫過那道疤,對方卻有些不自在的模樣,光於是體貼地收回手。此時此刻,仍然很幸福,她以前從沒有想過姊姊嫁人之後,還能夠這樣相見,在如此伸手可及的距離。
  「姊姊要、小心保重喔。」慎重溫情地,她對著疤痕這麼說:「要是哪裡弄傷了,義姊大人肯定也受不了的。」
  「別傻了,為了幫她生孩子,我差點弄死自己,就沒看見她皺一下眉頭。」
  聽見姊姊這樣明白地撒謊、扭曲事實,光張大嘴巴,接著啞然失笑。
  「幹嘛吶?」雁淵故作不滿,去捏妹妹的臉「取笑我?」
  光只是繼續笑,雁淵便也開始跟妹妹嬉鬧起來。
  「就說你笑什麼啦?」
  「──噗、姊姊拉不下臉跟義姊大人撒嬌的話,要不要我去幫你跟她說?」
  「──什麼?不要!」
  「就讓我去說吧。」
  「住手啦!我才不要!」
  「為什麼不要?」
  「因為不行啊!」雁淵有些急了,卻又覺得好笑,開始說起胡話:「不行啊!要是把她嚇死了,我不是要守寡嗎?」
  光大笑起來。
  「你真過分,我可不是開玩笑!」
  「哪有那麼容易嚇死──算了、我明白啦,萬一姊姊真的守寡的話,我也會照顧你一輩子的。」
  「你再亂說話,小心我們全家都會掉腦袋喔。」
  「明明是你說義姊大人會嚇死的。」
  「她很含蓄的,跟我們這些無知村婦不一樣。」
  「無知村婦?」光語帶抗議地提高了音調,她覺得自己頭腦簡單四肢發達,被稱為無知村婦並不為過,可對方如此自嘲就有些過份了,她的姊姊不但有才能還勤於讀書,如果身為Alpha或Beta,肯定會成為下一個仁鴛堂大人的。
  「跟你義姊大人比起來自然是無知村婦啦。」
  「⋯才不是這樣呢。我這次回村子短短兩天,就聽到很多人在說你啊:『仁淵堂大的那個,好厲害的,可惜嫁掉了』──好多人這麼說呢。」
  ──這些人是怎麼回事?說得好像都忘記她是嫁給誰,敢情是軍隊一離開,村人們就把戒慎給扔了、回到貧窮卻自由自在的日常生活了吧──雁淵搖了搖頭道:「什麼話,Omega本來就要嫁掉的。」
  光一下子露出委屈的表情。
  「怎麼啦?」
  「⋯⋯你明明知道。」
  「你不說的話,我怎麼知道我們心裡想的是不是一樣?」
  「可是我不想說,我想對你溫柔一點。」姊姊還真是狡猾,後面這一句光忍住了沒有說,畢竟她誠實無欺,是真想要為對方著想。
  「你已經對我很溫柔了。」雁淵說,一副得體的語氣「也可以對爸爸溫柔一點呀,這些年來他最煩惱的就是要怎麼把我嫁出去,我這個不孝的孩子,任性妄為如此之久,終於讓他鬆一口氣了吧。」
  「可是,爸爸會操心,一定是因為他認為你值得嫁一個很好的人,卻又找不到這樣的人,才那麼苦惱的。」
  「⋯⋯爸爸跟你都偏愛我。」
  這是事實,光下意識搖晃著腦袋,無法反駁了。
  兩人不說話時,不時能聽見屋外的聲音:細雪從瓦片上滑落的聲響,還有遠遠傳來的鳥鳴。光的體溫比較高,待在室內已經感到溫暖,有時候睡在被窩裡還會流汗呢;她姊姊卻是披著厚厚的大衣,仍然把手伸向火盆烤火,一邊無意識盯著對方的雙手瞧,她一邊想了想,然後小心問道:
  「⋯⋯分化之前,你想要繼承診所的吧?姊姊。」
  「當然啊。」
  姊姊坦率自然的回應並無法令光釋懷。
  直白地說出「姊姊,我搶走了你的東西。」這種話,不但已經沒有意義,還會弄得對方不快的吧,光雖然無法釋懷,卻也做不到向一夕之間被奪走一切的姊姊尋求安慰。診所是父親畢生的心力,姊姊也一直珍而重之,可是自己沒有學醫的才能,再加上因緣際會之下,已經在武家仕官,明明是他們兩人那麼珍惜的東西,光只能放棄,診所勢必要交由學徒中最年長的幹雄大哥來繼承了。雖然,父親心地溫厚,對幹雄大哥視如己出;再加上醫師地位低微,她能夠進城出仕,他和母親都表示了欣慰與支持,光仍然感到十分對不起,父親辛勞問診、姊姊徹夜苦讀的模樣,都是她所不能忘懷的。
  光尤其想不明白,自己的姊姊表面看起來隨和又知足,其實個性執拗,是個無論什麼事,只要有一點點的可能性都會去嘗試的那種人;她並不過份天真,明白身為Omega的命運是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改變的,就算姊姊如此勉力學習、勤於工作,也必須將家業拱手讓出。只是,就算是委身於身份高貴的城主、幸運已極,對於曾經那麼努力那麼憧憬的追求,為什麼姊姊一旦放棄,就放棄得這麼決絕、幾近無情呢?何以能夠如此呢?
  如果還是遺恨、還是難受,光希望對方能夠不要顧忌的直接表現出來,她一定是姊姊在世上所剩唯一一個能夠傾訴的人,如果對方在自己面前仍不能隨心所欲,就太可憐了。
  「⋯⋯我不明白,為什麼你能放棄得這麼乾脆呢?」她忍不住問。
  「光,」雁淵露出非常非常溫柔的笑容,拿手往膝上的衣料撥了撥,彷彿那裡沾上了灰塵「人的一生只能做好一件事情。不專心,就太傲慢了。」

  「新藤大人,好久不見了,別後如何呢?」一進門,站立書桌邊的薩奇率先向她問候。
  許久不見的南蠻商人今日選擇穿和服,上身淺紅,長袴深綠,踩著繫紅繩的木屐,看起來簡直像個女書生,不過外罩那件緋紅的羽織有些過於鮮豔華麗了。新藤走進新建不久的洋式書房,儘管知道對方更中意東方風情,仍安排讓其在此等候,因為書房正是諮詢了薩奇的意見所蓋成──完工之後,她還是第一次見呢──新藤想。
  「托你的福,一切安好。」
  「這不是造得很好嗎。」薩奇環視書房「信裡你說的,我還以為變成了怎麼樣的慘劇。」
  「那是自謙。」
  「這麼多年了,我還是搞不懂你們扶桑人的自謙。」
  「不是什麼大事,不用明白也能做生意的。」一邊說,她為薩奇拉開一把椅子,自己卻仍然站著。
  「不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不介意,所以,請多多照顧我的生意呦,新藤大人。」
  「能幫我弄到更多鐵砲嗎?」
  「又是鐵砲?」薩奇攤攤手,有點無奈的樣子「唉、我帶了新的洋服給你,可在準備的時候就知道你不會感興趣了。」
  「你也知道最近不是收藏衣物的好時機。」新藤回答:「但是你特地準備了,我不會無禮的。」
  「也準備了給你夫人的。」
  「⋯這部分就恕我無禮了。」
  雖說她為自己購入了馬褲、長筒靴和幾件襯衫,卻不願意讓洋服姦汙了她的妻子。不知道此話要怎麼講才不會顯得恐怖,新藤只好面露難色,好在薩奇這個人總是很乾脆,不計較這些。
  「我常常覺得,尊夫人真幸福呢。」
  「⋯什麼意思?」
  「我很喜歡她喔,新藤大人,純潔意義上的那一種。」
  「⋯我知道她也對你有好感⋯⋯怎麼樣、既然過來了,要不要見一面?」
  「接她回來了吶?」
  「是。」
  「能問個問題嗎?」
  「不行。」
  「你們說小別勝新婚,是真的嗎?」
  她嘆口氣,還是回答了:「⋯暫時送她走,我是希望能冷靜。」
  「你還不夠冷靜嗎?」薩奇笑她。
  「──珍。」新藤不置可否,語氣無奈。
  「對不起吶,我是不是太過直率了?」
  「直率是好的。」
  「瞧你說得多勉強。」
  「你得幫我多弄點鐵砲來,至少兩百挺,我會先付錢,漲點價也沒關係──直率地告訴你。」
  「⋯⋯老是讓我賺辛苦錢。」薩奇抱怨。
  「是辛苦你了,但我沒有要停手的意思。晚上有宴會,我想你知道,會留下來吧?」
  「是啊,我今天這身就是為了宴會才做的新衣服,如何?好看嗎?」
  「⋯外衣,顏色沉一點比較好。」
  「⋯⋯你敢這樣跟你夫人說話嗎?」
  「不敢。」新藤雖然爽快承認,然而表情冷淡,還無所謂地聳聳肩,補充道:「我夫人又不這麼穿。」
  「⋯⋯我有時候會覺得你這個人還真是厲害呢,竟然能這樣說話。」
  「我知道自己辯才無礙。」
  「齁⋯⋯」薩奇抬起一邊眉毛斜看著她。
  「⋯⋯不是說幫我帶了衣服嗎?讓我看看。」她有些討好地走過去,趕緊一邊說,一邊把手按在對方椅背。才逞完口舌之快,她卻很怕這個人一不高興就要囉嗦起來,樂觀一點,別讓薩奇有機會囉嗦就是了,除卻她的妻子,Omega都是這樣的:不多話的時候最可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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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藤的愛妻就算完全不說話也能讓她壓力山大。
新藤的愛妻:我家大人最怕別人囉嗦了,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才是那個最囉嗦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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