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3月31日 星期日

【LL】【南黛】魚叉

此篇是2017年十月參加かなダイ合本《Songs of you》的文章,詢問過主催夜嵐大大之後,現在公開發表,作為分享。
當初的本宣合本網站
地雷警告:一方結婚生子
文中歌曲:James Arthur, Emeli Sandé - Roses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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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這麼說對鞠莉似乎很失禮,但黛雅確信自己最是不計一切想要換回的,大抵就是鞠莉出國留學的那段時光。
  ──看著對方的臉下意識又想到了這些,感覺似乎更失禮了,見到故人便想起過往,卻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。她們約在高中時常去的快餐店,那些無憂的下課後;她仍然像以前一樣把薯條倒在餐巾紙上,抹去大部分鹽粒才入口,鞠莉還是喝咖啡,攪拌棒劃著不知第幾個圈,砂糖早已均勻溶解,直到一群學生推開店門,門上掛著的小風鈴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,她的朋友才彷彿回過神來,抬頭看她。
  那個風鈴在她們還是學生時就掛在那裡了,害她一瞬間出現了自己看向門口的錯覺,遲到的幾個學妹們出現在那裡,說著「對不起、黛雅學姊」的模樣,宛如彩色電影一般鮮明。
  黛雅也抬起臉來,對上鞠莉的視線,她把口中食物吞下,拿起乾淨的餐巾擦了擦嘴。
  在自己沒心沒肺的結婚之後,鞠莉跟果南沒有在一起,當然沒有。她為了自己曾想過可能會這樣、甚至認真的希望事情會這麼發生,感到一陣羞愧,或許她表現在臉上了,鞠莉露出一絲想要安慰自己的神色。

  這裡是座偏僻小鎮,青春落幕之後,幾乎大家都離開了。黛雅也曾經離開,而後回來,回來而後發覺自己再不會離開。她為了黑澤家離開,去取回體面的學歷,認識一個願意入贅整體也不差的男人,而後回來,回來也是為了家,儘管那時她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果南閃爍的紫色眼睛,那時、那時,她還誤以為是為了自己。
  她的婚禮有兩個伴娘,當然一個是鞠莉,一個是果南。那一天她們除了寒暄以外沒有任何能稱之為對話的對話,一切都有點混亂,她不喜歡混亂,但父母親戚看起來都開心滿意,她也就理所當然的接受這一樁生命的喜事。隔天,她想去找果南說話,她沒有想好要講什麼,沒有計畫,那不像她,但在果南面前,自然會有她該說的話進入腦海,一向如此;然而雜務纏身的程度超乎想像,忙了一天,她沒有擠出時間來,第二天、第三天也如是。
  第四天就是蜜月旅行的啟程日,她急匆匆的跟所有人道別,對話又被挪後,她抱歉地看著果南,那人卻只朝她露出令人寬慰的微笑。她和丈夫去了義大利,一個月之後回來,大家都走了,在自家寺廟門口邊掃著地,花丸有點寂寞地對她說,黛雅學姊回來了,可是大家都走了。
  她和丈夫帶著禮物去浮潛用品店,松浦爺爺跟她說,果南上了遠洋漁船工作,說是想多多嘗試、有不一樣的人生經歷。她跟爺爺一起吃了點心,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往事,話題來到潛水上頭時,大概引起了男人們的熱情,她默默從對話中退出,望向落地窗外,那一片木頭露臺,自己和果南時常躺在上頭,不是白天──白天烈日毒辣,在晚上,晚上的時候,那裡安靜宜人,聽著海浪的聲音,頭上都是星星。
  一有時間,她就跑到店裡去,代替那個人陪著爺爺,內浦的生活步調非常悠閒,於是「一有時間」幾乎就變成了「三天兩頭」;家裡的工作若是告一段落,丈夫也會隨她前來,日子多了,他的潛水技術也越來越好。第二個孩子也出生以後,她就直接在落地窗邊擺了張嬰兒床,母親都笑她是想要佔領浮潛用品店嗎,不時塞各種點心禮盒給她,要她帶給松浦爺爺,「怎麼生個女兒越長大越失禮?」母親這麼碎念著。
  等到小女兒也能走穩路之後,有時她就帶著她們在小島上探險,踩進淺水區,在岩石隙縫間發現特別的植物,隔著距離觀看降落的海鳥。她爬下許多年前果南牽著她走過的岩塊,再小心地把兩個孩子都抱下來,記得就是在這個地方,她跟孩子講的浦島太郎的故事;她想到以前,果南拉著她跑來跑去,帶她看各種她從來沒見過的新奇事物,那時的她覺得,果南就好像會帶著她去海底龍宮的烏龜一樣,她開玩笑地說,果南同學,回來之後我會不會就變成老婆婆了?果南皺了皺鼻子,說她才不要當烏龜。
  「烏龜很可愛呀。」
  「對呀,很可愛,就像黛雅一樣。」
  想起來這些,她覺得自己就是一隻縮頭烏龜,果南原諒了她,原諒她躲在殼裡,原諒她執拗地稱呼她為「果南同學」。
  然而十七歲的她真的有害怕過,害怕龍宮裡的景色太美太好,看見了之後就要受到懲罰。
  她跟孩子們講故事,打趣地說,在這裡等,說不定真的可以等到願意載妳去海底探險的大烏龜,兩個敏感的無辜的孩子卻突然抓緊了她的衣服,哭著說不要,媽媽不要走,不要去龍宮,不要媽媽變成老婆婆。她說,不會的,媽媽不會離開妳們,然後抱緊她的孩子們。那時她想著,果南同學,妳看、妳看,我的孩子。她到現在居然還是在心裡叫那人果南同學。

  那個人一直無消無息,彷彿丟棄了所有現代科技,沒人能主動聯繫上,很久才寄一點東西回來,大家都有,她的家人、Aqours的大家。黛雅收到她寄來的明信片,一共有四次,毫無預警地就躺在她的信箱裡,明信片極其普通,海洋的風景照,四張都用黑色原子筆歪歪斜斜地寫著「給黛雅」,卻沒有內容,分別寄自不同的港口。
  她收下那些明信片,猜想上面的風景是否就是那人親眼所見的景色,質問那四次皆是的一片空白。
  她繼續霸佔著浮潛用品店裡的一個位置,可以看到露臺的位置,儘管她幾乎不曾開窗踏到那上面去。
  從前,她在晚上偷溜過來淡島見果南,她們躺在那個露臺上,客廳裡當然都沒人了,她們從不把落地窗關上,反正室內終年瀰漫著海水鹹味,長長的窗簾便被海風吹起,大幅擺盪著。那時候她們接吻,十七歲的戀愛,她想,果南一定是顧慮了她,所以她們接吻,僅止於接吻。如果那個夜晚足夠乾燥、浪聲足夠熱情,黛雅就會放任慾火吞噬兩人,在雙唇交疊的瞬間,她揪住果南的領子──如果她穿著T恤,那就是直接揪住她的頭髮,動作粗魯地把她曳下來壓在自己身上,吻變得煽情潮濕,熱度不斷由身體發散,然後立刻被海風帶走,即使如此,想要冷下身子仍是難事一樁。她們緊緊擁抱,黛雅總是靠在果南耳邊,像是要說悄悄話,卻不出聲,只是吐息,因為她一直有秘密想要告訴對方,卻也一直沒有勇氣告訴對方;果南發出痛苦的哼吟,那時黛雅就更加地抱緊她,不讓交疊的身軀分開,等到對方不再顯露逃離之意,她便將雙手往下,帶著力道撫過對方因長久訓練肌肉緊緻的大腿,果南會閉緊了眼、屏住呼吸、全身顫抖,宛如落水之人。她喃喃道,果南同學、果南同學……
  ──就好像自己做了什麼真的非常殘忍的事情才讓她這樣痛苦。
  ──卻也好似因為自己真的如此殘忍,才化解了她身上另一種痛苦──那團她紫色眼睛裡化不開的瘀血。
  渾身僵硬的她壓在自己身上,當然不能稱之為舒適,給予痛苦的自己,也咬牙承受痛苦,果南的一條腿死死卡在她的兩腿之間,她迎合不推拒,卻無法接納,兩人僵持不下,感受著壓抑到哀怨的歡愉,安靜擁抱,就這樣等待銳利的情慾過去。
  黛雅很快樂自己是能讓果南痛苦的人,她很快樂自己就是這個讓果南痛苦的人。
  放鬆之後,果南撐起身體來,這時她睜開眼睛,黛雅就能看見那裡頭明顯的濕意,而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,她們微微喘著氣,自己的眼睛也是濕潤的,視線並不清晰,但她卻能看出坐起身來俯視她的果南,是怎麼樣的表情──那其實就是放肆地做了一回之後的表情了吧。那個人用手指捲她的髮絲、觸上肩頭、極緩慢的撫摸著,對她而言那就等同歡愉之後的摟抱。
  緩過氣之後那個人就會開始唱歌,先是坐著輕哼,嗓音沙啞,光著的腳虛打著拍子,有時歪過來點在自己的腳上,她唱:
  「Smells like roses to me. Two young lovers at sea.」
  而後暢然一笑,站起身來跨出欄杆之外,踩進淺海裡面踢出水花,放聲唱起來:
  「Tastes so bitter, so sweet. You're my bang, together we go bang bang bang.」
  她喜歡果南的聲音,也喜歡果南唱的英文歌,她仍然躺著,略為出神的一邊聽,一邊凝視閃閃發亮的天狼星,她想到果南說過,說她最喜歡天狼星,她問為什麼,那人說,因為它實在太像鑽石了。想到這兒她的臉熱起來,便斜躺過身,面朝室內,等到那個人倦遊歸來,身上還沾著海水,靠在她身邊,乖乖的。她想到那時的自己定定地認為一輩子就只會愛這個人,愛著個結束之後還會為了她純真地唱一首歌的人。
  有時她們躺在那裡,不小心睡了過去,醒來已經快要天亮,兩人就手忙腳亂地爬上快艇,上岸之後,果南騎她的腳踏車載她,因為那人總覺得讓自己騎回去的話絕對會來不及的。腳踏車沒有後座支架,她就踩在鏈軸上抱緊果南的脖子,果南總是將踏板猛踩到極限才來得及在太陽出來之前把她送回家,好險凌晨的馬路上幾乎沒有車。有時太晚了,她從後門進去,就直接摸進露比的房間叫妹妹起床,假裝自己也是剛醒而已。那之後果南還得用跑的回碼頭去,正因如此黛雅好幾次叫她讓自己一個人騎回來就好,然而那人頑固如昔。
  往事回憶得她出神,某一次回過神來,發現面前的客人露出疑惑神色,她趕緊振了振精神招呼他們,事後,松浦爺爺對她說,總是讓她過來幫忙,真的不好意思,那孩子總要回來繼承家業的。
  而黛雅想著,是啊,她總會倦遊歸來的,回來之後乖乖的待在她身邊,就像從前那些夜晚一樣。

  今天她會和鞠莉坐在快餐店裡,就是因為那條漁船就要回來了。
  「妳一定覺得我很糟糕。」
  「我覺得妳們兩個都很糟糕,把責任擔到自己身上並不能解決問題。」
  點餐之後長久的沉默,她們終於開始對話。她與對方許久不見,幾乎要跟與果南不見的時間一樣長了,儘管偶有聯絡,今天卻是對方在那之後第一次回到故鄉來。
  「…沒有什麼好解決的,我做的事情已經發生,她做的事情也已經發生。」
  「黛雅。」
  「嗯?」
  「在妳新婚那天晚上,她過來找我。妳知道嗎?」
  「我不知道,妳沒有告訴我。」
  「她游過來的,我嚇了一大跳,問要不要拿條毛巾給她,她說不必,這裡借她躺一躺就好了。」
  「…還真像她。」
  「是啊,妳知道,她就躺在那邊哭,我留下來陪她,在她哭完之後,我想跟她好好談談,但是她打斷我,說她已經沒事了,馬上跳進海裡游回去。我看到她的表情,那時候就有不好的預感,果然,她擅自替妳做了決定…就像那個時候…我們三人的Aqours解散的時候,她擅自替我做決定一樣。」
  「…她就是這樣的人,我不意外,我們都──」她說著,忽然發覺不能維持冷靜的語調,便住了嘴。
  「黛雅,我的意思是,」她的朋友把手伸過來,語氣懇切「妳們只要像我們當初那樣,大吵一架、互搧巴掌之後就會和好了。」
  「…哈?」她瞪大了眼睛。
  「她知道妳必需繼承家業的,不是嗎?」
  「…是沒錯。」
  「然後妳也知道她還是喜歡妳的,不是嗎?」
  「呃,是,是沒錯,但是──」
  「所以說啊,妳看。」鞠莉攤開雙手,彷彿答案昭然若揭。
  她皺起眉來,說不出話,把對方的咖啡拿過來灌了一口,許久之後,別開頭,小聲地說:
  「…我知道我們兩個都很糟糕,我也沒想過她會回來。」
  聞言,鞠莉只當她在鬧彆扭一般,露出無可奈何的笑容,眼神之中仍然信誓旦旦。
  但她當然想過果南回來時的樣子啊,想著她依然體型勻稱、背脊挺拔,船舷還未真正靠岸就先身跳了上來,敏捷的動作依然帶有一種孩子氣,可那幾乎是被曬成另一個人種的深膚色卻十分驚人,好像海上生活用鞭子抽打過她。在自己面前,她露出像魚一樣的神色,有些驚慌,好像在自己一不注意之時就會漏網而逃。
  要是她回來,自己得準備好魚叉把她叉住才行,黛雅想。

  她帶著兩個孩子在港口,一個牽著,一個抱著。船舷靠岸,船員們一個接著一個走下船來,當中卻一直沒有那個人的身影。
  ──果南不在那條船上。
  「松浦小姐嗎?」一個被她們攔下來的年輕人抓抓腦袋,說:「我們上一個停泊的港口是橫濱港,松浦小姐的合約已經到期了,她說不用送她回來,就在那裡下船了,說是要直接上別的漁船去的樣子。」
  她追問,那人有沒有託他們帶東西回家、有沒有透露另一艘漁船會去哪裡、有沒有要他們帶句口信回來?都只得到否定的答案。船員們不一會兒就散去,各自歸去和家人團聚了。
  那之後鞠莉把那艘漁船買下來了,問她要不要上去看看,她婉拒了。幾個月之後她聽說曜也回到家鄉來,那兩個人便開著那艘船在內浦灣兜風,她也沒有去。她坐在那個可以看見落地窗外露臺的位置上,跟松浦爺爺一起吃點心、聊著天,丈夫在不遠的淺海處潛水,兩個孩子待在店面一角看書畫圖。
  她突然發覺了人生很簡單,她知曉了自己要花費一生去做的事情。天空晴朗的沒有一片雲,海風吹進來室內,這裡是座偏僻小鎮,青春落幕之後的她,終其一生都在等一隻海豚回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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